輕緩的樂聲在暗夜迴旋,她倚著露台的欄杆,享受著香醇的曼特寧與淩晨靜謐的夜幕。

      新世紀音樂、咖啡香、星空(雖然在光害下,只有寥寥數顆),在這麽一個愜意的夜晚,她凝望比星空還光亮卻因夜深而顯得寂寥且沉穩的街燈,憶起了老爸總愛取笑她“以美國人的時間過日子”。她擡頭仰望微弱的星光,想著同一星空下、大海彼岸的老家。數小時前,她接到媽媽的來電,對話的内容仍舊千篇一律。

      “爲什麽不回來?你一個人在大城市裏生活那麽辛苦,回來這裡也可以畫畫啊……回來吧……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……”

      她並非不念家,只是……唉!

      她昂首飲盡咖啡,甩甩頭重整情緒。她想,今晚一定要完成“花與女孩”系列中的最後一幅畫作。此刻她所有思緒都必須集中在作畫,否則恐怕會來不及在期限內交畫給畫展主辦單位。

      她走進客廳兼畫室時,同居的友人正睡眼迷朦地拖曳著腳步,走出房門。

      “還沒睡噢?”

      “嗯,我想在今晚畫完這幅畫。”

      “畫完了就早點睡吧!別常常到天亮了才睡覺。”語畢,友人又拖著腳步到廁所了。

      對於友人的建議,她一笑置之。夜,是一般人休息的時間,卻是她最精神的時候。她走向客廳茶几上的一瓶玫瑰花。這花是友人爲了後天的每月例行聚會而準備的。

      她還記得當時友人捧著花回來時,雀躍地笑說:“希望這次的聚會可以有羅曼蒂克的氣氛。”

      每2周一次,輪流在各自家中舉辦的姐妹淘聚會,總是讓大家非常期待。在聚會中,她們不只品嘗美食,還會爭相數落不講理的上司、難搞的客戶,八卦哪個同學結婚了或懷孕了等等。彼此分享樂事,分擔憂愁,讓幸福的泡泡飄揚,敲碎負面的石頭。這是她們紓解壓力、充電的良方。

      她輕撫玫瑰花含苞待放的花蕾,欣賞它們那種羞澀又充滿生命力的青春芳香。

      “沒有秘密的朋友,”她喃喃自語,“沒有秘密的朋友呵。”

      她移步至未完成的畫作前,拿起畫筆繼續上色。Enya清新溫柔的歌聲輕輕地包圍著她與她的畫架,將她們獨立於濁世之外。

      當“Only Time”第6次響起時,天邊開始泛白,而她的畫也已完成。她放下畫筆,退後數步,審視這剛完成的畫作,及擺在畫架旁邊地面上的另兩幅“花與女孩”系列畫作。

      “花與女孩”系列是她為這次聯合畫展所構思的主題,一共有三幅。第一幅是以清純的天藍色與白色為基調,畫中是一個靦腆的小女孩手舉鈴蘭花苞;第二幅則畫了一個擁有陽光般璀璨笑容的少女懷抱著一束鬱金香,她用粉紅、橘色、鵝黃等明亮的色彩呈現這幅開朗活潑的畫;最後是這幅剛完成的畫作。乍看之下,與前兩幅柔和明亮的色彩迥然不同,這幅畫充滿了暗金、大紅和黑色等豔麗典雅的顏色,而主題則是成熟豔女與盛開的玫瑰。

      每一個女生都是花,時間灌溉她們,慢慢成為盛開的美麗花朵。這是她想要表達的主題。如今,她好不容易完成了這三幅畫,只待主辦單位派人來將畫作運送到中央藝術坊的展廳。

      她伸了個大大的、舒爽的懶腰。她負責的部份已經結束,接下來就只能祈禱這些作品能夠得到很好的評語,以及遇見欣賞它們的買家。如此一來,她就可以暫時縮短打工時間,投入更多心力和精神在畫畫上。這塊土地對於藝術和文化並不重視,大家只能自求多福。

      她利落地清理好畫具,便趕緊窩進被窩中,補充睡眠。因為她只有短短的四小時休息時間,然後就得準備去打工了。

      為五斗米忙忙碌碌了一整天之後,她回到與友人合租的公寓。再往上攀行的升降機中,心裡那股不踏實的感覺更加強烈了。最近,她即使腳踏在厚實的地面,仍覺得自己是飄浮著的。這是因為長時間身處異鄉的關係嗎?

      “回家吧……”媽媽近乎哀求的話忽而在思緒中蕩漾。

      回……家嗎?

      在異鄉是飄遊,可踏在讓她眷戀不已的故鄉土地又是怎樣的感覺,她卻想不起。她懷念故鄉的青山、故鄉的美食,當然,她也很懷念父母,正如他們思念她一般。不過,對於“回家”,她辦不到。

      躲藏在她心房暗處的蟲又探出頭來,開始咬噬她。她的根,就快被這蟲啃噬殆盡了吧?

      當象牙色的大門出現在她眼前時,那啃咬她的蟲暫時被驅趕回黑暗中。這裡雖是飄浮的異鄉,但她知道在這裡,她是安全的。她安心地推開大門,走進這與友人合租來的堡壘。

     “我回來啦!”她愉悅地打招呼。

     “嗨!吃飽了嗎?”坐在沙發上看書的友人回應道。

     “嗯。”

     “今晚別再熬夜了啊!小心肝。”

     “是的,小甜心。我今晚會早點睡的。”

     “你這個貧嘴的小滑頭,人家好心關心你,你卻在那裡耍嘴皮!”友人抓起沙發上的小枕頭,作狀要丟她。

     “哈哈!不跟你鬧了,我去洗澡。”

     淋浴,是她挺喜歡的一件事。她總是花很長的時間,非常仔細地擦洗身體的每一部份,也很享受那數十道的小水柱從花灑的蓬蓬頭沖向身體,沖走所有污垢的感覺。她很喜歡這會讓自己變得乾淨的事兒。

     完成一天必定進行的神聖儀式後,她心情爽朗地走向客廳,想跟友人商討隔天的聚會事宜。甫步入客廳,所見景象頓時讓她像遭人點了穴道一樣,僵硬得無法動彈,一時間不能言語。

     只見友人站在茶几旁,正將她的手指伸入開了少許的玫瑰花的花心中撥弄著。

     “你、你在幹嘛?”她低呼。

     友人聞聲停下了動作。“哦,我看這些玫瑰花只開了這麼一點點,怕明天聚會時開得不夠大,不漂亮,所以就想‘手動式’地幫它們咯”友人向她吐了吐舌頭,繼而說:“喏,像這樣撥一撥花瓣,應該就可以讓它們開快點。呃,可能也會讓它們死快點啦!不過,明天聚會時可以開得漂亮才是重點嘛。你說對嗎?”

     她無法做出任何回應,只能瞪著友人那只可怕的手指又伸進花蕾中撥弄著。刹那間,友人纖細的玉指變成了記憶中那只粗長、令人畏懼的手指!那應該是保護者的手指,也曾在寂靜無人清醒的深夜時刻,玩弄著稚嫩的花心。

     隱藏在陰暗處的蟲大舉湧出,使她感到噁心無比,幾欲作嘔。她沖回沖凉房,顫抖地將花灑轉至最大。她跌坐在水柱中,癱靠在瓷磚牆上喘氣。最後,她雙手緊抓頭部,發出無聲的呐喊。儘管她用盡全身力氣呐喊,以至脖子上曝現青筋,全身顫抖,卻也只發出輕微得沖不破水聲的“啊、啊”聲。因為,她不想讓處在客廳的友人聽到。那是她不可見人的秘密,即使對方是她最要好的朋友。

     軟弱無力的她,無法抵抗在她心中肆虐的蟲,只能哀泣。她的淚水伴著沙沙作響的流水,流進那不見底的排水孔,但流水卻無法永遠帶走她的淚水。

     “喂!你怎麼啦?不是才剛沖完涼嗎?怎麼又跑進去沖凉了?”

     友人從門外傳來的呼喚,把沉溺在悲傷中的她拉起來。她匆忙地將花的秘密重新埋葬。“沒事,只是發現頭髮沾到臟東西,沒洗乾淨。”

     “噢!怪了,你每次都洗那麼久,還會洗不乾淨哦!”

     良久不再聽見友人的的聲音,許是離開了。她勉強站了起來,但仍舊讓自己被花灑沖洗著。

     洗不清,沖不掉,摧殘花兒的蟲永遠都在啃噬她。她不要這樣!她明明清楚自己不能一直這樣下去,卻無從解決。過多的悲慟衝撞著她的心房,它們渴望一個宣洩的出口。

     “畫,應該再畫一幅。”她喃喃自語道。“嗯!還有一幅,還有一幅才算完成。”

     此刻,她想為“花與女孩”系列再畫一幅畫。在她腦里已有完整的構圖。這幅畫只用灰色,深淺不一的灰色,畫一個十三、四歲的少女坐在地上,一手緊緊地壓住睡裙的下擺,另一隻緊貼在胸口的手則抓住一株半開卻已枯萎的百合花;少女身邊也散落著幾枝或折斷,或凋零的半開百合;而少女微微昂起的臉滿是無助的神情,眼睛含著淚珠,欲滴未滴。

     今晚,又是一個不眠夜。
 

2011/5/28凌晨2:20完成
2011/9/5凌晨12:37改動數字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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