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95公里。
      7小時25分鐘車程。
      那是新山與檳城的距離。
      對他與母親而言,這卻是長達廿年的別離。多年來,他雖備受良心與愧疚折磨,但他怎麽也踏不出北上的第一步。
      如今,相隔廿年的團聚,卻無法令他感到喜悅,反而像一把突如其來的大鐵錘,把他每天以名為“自我安慰”的磚塊堆壘了廿年的保護墻,瞬間擊毀殆盡。雖然妹夫在電話中已通知他關於母親的病情,但當他見到已陷入昏迷的母親被擡下救護車時,他還是深感震撼。哀痛的海嘯向他襲捲而來,繼而吞沒他。
      他使盡全身力氣,以致靈魂都快被擠出來了,才能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。因爲他自知沒有資格在妹夫面前流淚。
      在救護人員的幫忙下,他們把母親安置在主臥室后,妹夫匆匆丟下兩句交待的話,便隨救護車北歸了。該說的早已在電話中說了,該注意的事項救護人員也告訴他了,他還奢望妹夫對他說什麽呢?安慰還是原諒?
      他輕輕擦拭著母親乾癟的身軀,眼淚直流。二十年前,他駕車送母親北上妹妹家時,母親雖説不上硬朗但還是健康的。他至今仍記得,當他獨自驅車離去時,母親追著他的車,奮力呼喚他的小名。那時候的母親還是健康的。
      那一天起,他不停告訴自己,縂有一天他會把母親接回來,畢竟親兒子終究比抱回來的女兒親。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,每當鮮少聯絡的妹妹來電告知母親又患上什麽老人病時,他也只有把一筆又一筆的錢匯進妹夫的戶口。到後來,妹妹和妹夫在電話裏的聲音,也從一開始的懇求變成公式化僵硬的聲音。他知道,小時候會跟他撒嬌的妹妹已跟他疏遠了。對此,他始終不怨,因爲他確實可恨!
      幫母親換上乾淨的衣服后,他回到客廳,繼續撥電尋找看護。在接到妹夫的通知后,他就開始物色看護了,卻一直沒有找到滿意的人選。華人看護嫌他出價低;巫裔或印裔的看護,他又信不過,怕她們太粗魯。
      從黃頁上找到的和朋友給的電話號碼,他都一一聯絡過了,卻無著落。他心中動念,或許可請求長居在二兒子那裏的老妻回來看顧母親。
      哈!他發出一聲苦笑,為這一荒謬的想法。當年母親還健康的時候,妻便嫌棄母親,時時刻刻催促他把母親送走。如今她又怎麽可能回來照料昏迷的母親?唉!他惟有再嘗試打聽,物色看護了。
      是夜,他沒到隔壁客房睡覺。雖然醫生說,任何治療對母親的病情都不會起作用了。她已是燃盡的蠟燭,只剩下一小攤蠟油在支撐著隨時熄滅的微弱燭光。即使如此,他還是選擇在母親床邊打地鋪。那麽,倘若母親真在夜闌人靜的時刻逝世,至少也有家人在身邊。
      短短的一個夜晚,他做了好幾個夢。
      他夢見兒時母親逗他,哄他的情景;他夢見少時父親抛妻棄子后,身兼父職,含辛茹苦的母親;他夢見自己在妻子的淫威下,背棄母親,對她撕心裂肺的呼喚充耳不聞;他夢見和老妻分居后因病蹣跚踱步,向偶爾回來的大兒子怨嘆無法接囘老母。他還夢見很久很久以前,父親對母親說過的落葉論:父母是大樹,兒女是葉子,縱使日後葉落了仍會化爲春泥,滋養大樹。
      最後,他夢見自己變成一片蔥綠的葉,長在一棵高大挺拔茂盛的大樹上。然後他飄走了,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。大樹漸漸枯萎了,忽而變成躺在床上的母親,容顔蒼老,頭髮稀疏,身軀乾澀佝僂,毫無生命力。他甚至嗅到了腐敗的臭味。
      他淚流滿面地驚醒過來,發現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臭味。母親少數僅存的身體機能以屎尿在床罩、被單上宣示活著的證據。
      啊!昨天他忘了準備紙尿片了。
      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母親抱下床,讓她躺在一旁已鋪好毛巾的床褥上。撤下髒污的床罩后,他捧來一盆溫水,為母親清洗身體。也已經年邁抱病的他,氣喘呼呼地撐起母親的身體,擦拭污穢的排泄物。
      母親乾癟凹陷的粗糙皮膚,還有屎尿的臊臭味強烈地刺激他的罪惡感。他心想,母親也曾這樣為嬰孩時期的他把屎把尿吧?記憶中明亮溫柔的母親,現在已成暗淡、枯枝般的“物體”。頓時,眼淚又撲簌撲簌直掉。他哽咽著清洗母親身上的穢物,五味雜陳的複雜情感在心中無限發酵。
      他悲慟,他懺悔,卻又懷有一絲感恩。
      他感謝老天爺給他這個機會贖罪。老天沒有立刻帶走母親,反而將母親帶給懦弱的他,讓他在母親最後的時日略盡孝道。
      當下,他決定不找看護了。母親接下來的日子,就由他這個不孝子親自照料吧!
      他抱著已無知覺的母親,顫抖地哀嚎:“媽,對不起!”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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