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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以下文章荣获2007年度庄玉霖局绅全国孝亲敬老征文赛佳作奖)
谁扫走了我的落叶
谁扫走了我的落叶
风徐徐吹,四周的叶婆娑,一片片的枯黄飘落。她坐在阳台,等着。十点了,差不多该来了吧。每个星期天,女儿阿美总是在这个时候来看她。她竖起耳朵,等待那熟悉的声响。
不一会儿,轮胎徐徐碾过碎石路的声音从楼下传来。来了!
望着眼前不曾见过的一对男女,她觉得手中的玉镯更沉重了。那玉镯原是给阿美的,在她住进这间安老院时,给唯一在身边的女儿的。现在,却要由她的手转送给眼前的陌生人。
孙子和孙媳妇恭敬地接过她递来的玉镯,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。又离开了……虽然她已习惯了亲人的离去,但还是觉得惆怅。
为什么把给你的玉镯拿出来呢?话到了喉间哽住了。如果不是阿美拿出这玉镯,她什么也给不到这对特来敬茶的新婚夫妇。
看孙子、孙媳妇衣着光鲜,想必远在南方的儿子,生活过得还不错吧!阔别数十载的儿子啊……
“树木和树叶的关系,就像父母跟囡仔。树木生出树叶,树叶到了一个时候就会跌下来,变成树木的肥料。”
第一次随丈夫到橡胶园时,对着雨后湿滑难行的满地落叶,她开玩笑说要扫走那些落叶。丈夫阻止了她,并这么告诉她。
这番话一直在她耳际打转,在她的心海里浮沉,让她抱持着希望,也让她尝尽希望幻灭的痛苦。但她始终秉持着这一信念,即使是现在……
“阿妈,除了这个大的,阿哥还有一个廿四岁的儿子,也是要结婚了。到时,他们两夫妇又会来看你。”
“阿贵叻?阿贵没来啊?”她问。虽然答案早已在她心里,但还是希望可以听到一直期盼的回答。
“阿妈,阿哥这几年来身体不好,不能耐远路。伊的囡仔来看你也是同样。”
哪里同样了?
不过,看着女儿有点焦急,又小心翼翼地安慰她的样子,她不再追问。她明白阿美在担心她疯病又会发作。所以,她只是沉默地喝着女儿带来的番薯糖水。
“阿贵啊!阿贵!”
“带阿妈回家啊!阿贵!”
“阿贵啊!阿妈不要住在阿美家,带阮回家啊!”
“阿贵……”
一次又一次地,每当红日西下,她总会不顾一切地冲出马路,盯着奔驰而去的车影不停地嘶喊。仿佛这样,在几个星期前同一时候独自离去的儿子就会折回来,带她回家。
一次又一次地,她用尽力气呼叫儿子的名字,并挣扎着不让阿美将她拖回屋里去,直到她再也无力挣扎,直到她再也无声呼唤。静下来的她,心却静不下来,更听不进阿美的劝告和安慰。
同一时候,同一戏码,日复一日地上演。直到那天,泪湿的不只是她的衣襟,她的背也被湿漉漉的衣服紧贴着。那泪,是在背后环抱着她的阿美心痛的泪水!
“阿妈,阿妈……”
就如她不断地呼喊着儿子一样,阿美此刻也不停地叫着她。心痛和啜泣,让不擅言语的阿美什么也说不出口了,只能一直地叫着阿妈、阿妈。
隔天,她就被阿美夫妇送进了安老院。
“你真好命,有一个这么孝顺的女儿。”同房的老太太们一边吃着阿美带来的烧卖,一边表示羡慕,她们的孩子在送她们进来后,便鲜少露面了。
孝顺的女儿呵!她真不知是该骄傲,还是心酸。孝顺的女儿?哈!阿美可是抱养的呢。那个亲生的大女儿呀,可是嫁出去后就不曾见面了。一句偏心,便把她多年的养育和慈爱,全然抹杀!
脆化的枯黄飘进来,落在她的懒人椅旁。望着这片枯叶,让她忆起老家的那棵树。
屋外的树已经比她高了,葱绿的叶开始形成了一小片的荫。这树,是十年前长子阿贵出世时,丈夫种下的,说是要见证孩子的成长。每次看到这树,她便想起丈夫的那一番话。这么一来,沉甸甸的生活重担对她而言,再也不算什么。
“阿妈,今天在学校……”
“阿妈,我今天很乖哦。”
“阿妈……”
每次工作回来,一对儿女都会围着她,迫不及待地告诉她,当天发生什么事。
屋外的树,被微风拨出曼妙的乐章。那时是幸福的,虽然多年前到台湾寻找生计的丈夫毫无音讯。
十时一刻,熟悉的声音从阳台传来。她装着轻松的样子躺在懒人椅,眼角不时地偷瞄着房门外的楼梯。
怎么还不上来?伪装的平静渗出一丝的不安。枯枝般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纱笼,她的身子不自觉地离开了懒人椅的椅背,倾前探看楼梯口。
不久,只见阿美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上着楼来。
是谁?感觉很面善,却想不起来。老啦!这些年来,就只记得几个孩子的模样。
“阿妈,亲家母来看你了。”
久未见面,也没什么话题,两老只是坐在那儿,你看我,我看你,偶尔说几句门面话。不过,有人来探望她,还是在她孤寂的心房增添了一笔温暖的色彩。
吃着阿美一片一片递过来的水晶梨,她觉得今天的梨好像特别甜。或许,她真的寂寞太久了,有太长的一段时间没见过故人了。
吃饱了,话也聊尽了。
“阿妈,时间不早了。阮先走了。阮下个礼拜才来看你。”
看着阿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家婆下楼,她不禁想起儿子的那个河东狮。那个凶狠的河东狮把她的落叶都吼走了。
“哎哟!不是这样的。阿妈,你不会的啦!到客厅去休息啦!”
“阮,阮去外头扫树叶。”
“随便你啦!”媳妇挥挥手,显得非常不耐烦的样子。
她拿起一束新买的椰扫,沮丧地走到院子。
唉!尽管她想帮忙,尽管她已经尽量迁就媳妇的生活习惯,但媳妇对她所做的一切都表示不满。她了解,媳妇不满的不是那些菜,不是家务事,不是过节习俗的不同,而是她这个老人家,即使她还老当益壮,还能够帮得上忙。但是,媳妇始终对她存有偏见,认为她是白吃白住的外人,是个包袱,是个累赘!
“送你妈去你妹妹那里啦!你不是有两个妹妹吗?也该让她们来照顾你妈。这不只是你的责任。阿妈她们也有份的。”
“不行的啦!她是我妈哎。更何况阿珠和阿美已经嫁人了,怎能让阿妈住女婿家,多难看啊!”
“行不行都是看你而已嘛。”
“不行,不行啦……”
阿贵两夫妻这种对话,她已不是第一次听到了。只是他们瞒着她,以为她不懂,那么,她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,少说一句,就少件事,日子也好过点。
唉!人老了,身子也不中用了。早前她的双脚已开始无力,活动都必须依赖拐杖。没想到,这么快她便连下床都办不到了。这一摔,直把她摔进医院了。
不消一个小时,阿美便赶到医院来了。不懂驾驶的阿美,又是由她的丈夫阿发载她来的吧。每每想到阿美夫妇,她都感激上天,让她的命运不至于悲惨至极。当年家婆命她收养小姑的女儿时,她从没想过她的晚年需要依靠这爹娘养不起的女孩。而幸好这女儿也嫁给了一个好人,一个会支持妻子孝顺母亲的好人。
她从不怨他们把她送进安老院,毕竟那时发疯的她不是他们照顾得了的。更何况,阿发每个星期都载阿美来看她,除夕还特向朋友借车来载她回去吃团圆饭。他们让她成为安老院里最幸福的老人,不像其他老人除了大日子外,儿女都鲜少露面。
“阿妈,你感觉怎样?还会痛吗?有什么不舒服,要跟医生讲啊。”
看着女儿关心切切的模样,看着女婿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样子,她想,如果阿贵夫妻俩也是这样,多好啊!
任由儿子和媳妇在屋里吵,她只是专注地扫着院子里的落叶。虽然不安,但她没说话的权利。多说两句,也只是会招人嫌而已。
刷、刷、刷……每扫一次,扫把都发出难听的声音。发脆的落叶也随着扫把的推动发出沙沙的呻吟。
“阿妈!你怎么把落叶往树根处扫去?”媳妇一从屋里出来,便发出不满的惊叹。
“树叶会变成肥料,树木才能长得好。所以阮……”
“哪有人这样做的?哎呀,都叫你不要乱来的了。进去屋里啦!越帮越忙!”媳妇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椰扫,嘴里骂道。
望着媳妇快手快脚地把落叶扫进畚箕,然后倒进垃圾袋里,她无语。
老家的那棵树,现在怎样了呢?它的叶是否落下滋养它,还是被无情地扫走了?她不想像这新家院子里的树,一片叶也留不住。
“父母就像大树,而孩子就是叶子。孩子大了,就会离开父母,就像叶子终会离开大树一样。但这离开不代表叶子抛离了大树,因为最后,叶子会化为春泥,滋养大树。孩子也一样。他们会离开父母,去开创他们的天地。但最终,孩子会反哺的。”同一个病房里的老婆婆在闲聊时告诉她。
呵!跟当年丈夫告诉她的一样呢。但如果孩子真的是叶子,那她的叶呢?到哪儿了呢?为何她独剩一片,从另一颗树飘来的叶?
是什么人将我的树叶扫走?还回来啊!还给我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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